
明天又是农历八月二十七,如果爷爷还在的话,就是他老人家九十岁高寿的日子了。爷爷去世前一年,我跟家里人说,以老人家现在的状态,活到九十岁没问题。可就在两年前,爷爷的的寿命最终定格在八十八岁,在农村也算长寿了,而明天这个日子在两年前就称为他的阴寿之日了。
两年前的那天中午刚吃完饭,接到四叔的电话说公(老家管爷爷叫公,管奶奶叫太,我还习惯这么叫)不行了,让我们找时间回去看一眼。我知道公的身体最近一直不好,前些天就已经说不了话了,突然接到这样的电话,当即明白了严重性,于是我决定在下午开完会之后请假回去。下午两点开会,两点十三分的时候,我接到大伯的短信说公走了。看到“公走了”三个字的瞬间,一股热流从我的身体向上直冲到脑袋,顿时眼眶湿润。随即我给领导发了一条短信,走出了会议室,叫上同在贵阳上班的堂哥和弟弟一起回老家。
我们这一代的农村孩子绝大多数都是跟着公、太长大的,父母都在外打工,因此跟公、太的感情甚至高过父母。太在二零一六年的时候先行离开了,如今,公也走了。一路上,我的脑袋闪过无数张小时候跟两位老人一起生活的画面,公、太慈祥的脸庞和慈爱的微笑好像就在眼前,又好像很遥远,从此以后,我们就没有公和太了。在车里,我睁大眼睛看向远方的大山,不让眼泪流出来。
远远看到四叔家的房子时,院坝挤满了寨邻老幼,人声嘈杂,青烟四起,白纸纷飞,很多亲戚的头上都已经包上了孝怕。越走越近,眼泪禁不住往外流,一颗比一颗大,我们加快脚步,任由其浸透衣服,掉落在水泥路上。来到堂屋,供桌上摆满了香蜡纸烛,供桌后,公早已经入殓完毕,此时他静静地躺在冰棺中。我们依次烧香、烧纸、磕头,然后坐在堂屋的凳子上,盯着棺材,我们没有见到老人最后一面。

当我们孙辈的几兄妹坐在一起讨论家里的时候,我们都会说,在这个家里面,我们最敬佩的人就是公,哪怕是我们的父母和其他的长辈都没有这个殊荣。因为,在我们的记忆中,公就是一个爽快、明事理、不多说话、不唠叨、说一不二的形象。小时候我们吃饭很慢,公就会用他们当年过粮食关的例子说像我们这样吃,早被饿死了。于是我们就加快,可是一快,饭就从嘴角掉在地上了,那时候的地面还是泥土夯的,掉在地面上的饭粒难免会裹上一些土,公叫我们捡来吃了,我们不肯,公就自己捡起来吹两下,然后放到嘴里。他们那一辈对粮食的感情跟我们是不一样的,粮食关把他们饿怕了,好多人在粮食关的时候成了饿死鬼。我们看着公这样做,后来就不敢把饭粒掉在地上,即使掉了,我们都自己捡起来吃了。
农村的老人都喜欢喝酒,加之年纪大了,很多子女就担心自己的父亲在外喝酒出事,但是我们家从来不担心公会因为喝酒出什么问题,因为公每一次喝酒都是定量的,过量了说不喝就不喝,用他的话说:“我只要把我那点酒喝完,哪怕是国家大领导来,我都不喝了,要喝就是下一顿。”七十岁以后,公病了一场,医生说不能再喝酒了,从那之后,公滴酒不沾,谁劝都没用。后来我还开玩笑说:“公,医生说不准喝酒,你可以偷着喝点嘛,你喝了那么多年的酒,每顿的量也不大,现在也好差不多了,喝点也没哪样事。”公的回答很干脆:“我说不喝了就不喝了,哪个劝都没得用。”直到近两年,因为腿上的风湿病,晚上总是会半夜起来捶腿,我妈就在一个苗医那找来一个效果不错的药,说泡了酒给老人喝,于是就劝着公喝一点,结果就又喝了两年。
公虽然年纪大,但他不喜欢跟同年的老头老太太们闲聊。我记得公还能走动的时候,村里面一家办酒席,刚吃完饭,他就叫我一起回家,我说你怎么不跟那些舅公、叔公的摆摆龙门阵,他说没意思,他们多喝二两就只晓得胡说,和他们没什么摆的。
几个弟弟开玩笑说,我要是能像公一样说不喝就不喝那就好了,可惜经不住劝呐!

从长辈的口中,我们知道公年轻时候教育子女也有一套,他们说公从来不打他们,但是每个人都很听话,没有人敢唱反调。一次秋收洋芋,中午太阳大回来吃午饭,吃完午饭,爸爸他们几兄弟因为年龄小,瞌睡多,就说躺一会儿再去,于是呼呼大睡。等到他们醒来,已经是下午都快要收工的时候了,于是急忙跑到地里面,悄悄把公、太已经挖好的成堆的洋芋装口袋里,生怕被发现被打一顿,因为他们知道邻居家的伙伴经常因为犯错被长辈打得哭天喊地。但是公一句话没说,只让爸爸他们几兄弟感到惭愧,让他们知道自己犯了错。后来等到他们大了些,兄弟之间也有了矛盾,一次竟然打起架来,这一打,几兄弟就分成两帮,公知道后,也没说任何话。晚饭过后,叫他们几个兄弟先收拾干净碗筷,然后挨个坐着,公竟然凭一己之力把几个男子汉说哭了。
长辈们后来常对我们说:“你们的公从来不打人,不吼人,但是我们就是怕他。”也许这就是严父的不怒自威。

二零一七年,我们市开始全面实行火化政策的时候,一家人在一起吃饭就讨论说隔壁村家的哪个老人说起火化就怕得要命,还想提前死了,免得火化。这时公就一边裹着自己叶子烟,一边说:“火化有什么怕的,人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是把你烧了还是把你扔路边喂狗了或者是拿煮吃了,死都死了还晓得什么?”公是个老党员,我坚信他的信仰,他这么说我一点都不奇怪。可是后来,他身体开始一天不如一天的时候,我们无意间再说起火化,他就会说:“说那些有什么用!”
爸爸他们几兄弟分家之后,公、太就是几兄弟轮流照顾。公去世前的一年是在我家,我记得他还保持着很好的生活和卫生习惯,尽管妈妈变着法地做着不同口味的菜,公仍然不会对菜发表任何评论,我们只能从他吃多吃少来看,合口味的他就多吃一点,不合口味的他就少吃一点,从来没有嫌弃过。只是因为他喜欢吃某一个菜,妈妈经常会煮给他吃,吃的时间长了,他才让妈妈换一个。每次吃完饭之后,他都会喝水漱口,农村老人是很少有这个习惯的。
有时候需要洗脚泡脚或者修指甲的时候,爸爸如果不在家,妈妈若是想做这件事,公是不允许的,必须要让爸爸来做,他不让儿媳做这些事,我们知道他这么大的年纪了还是会在乎这个距离,或者说是礼节。要知道,妈妈刚嫁过来的时候,如果跟爸爸吵架了,公、太首先吼的或者要动手的一定是爸爸,从来不会怪妈妈。按说儿媳报恩帮公公洗洗脚也没什么,可公总是会说等爸爸回来再洗。
我家这一年结束了,下一年是四叔家,公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于是刚过完年,他就自己收拾了一些衣物,等着我们叫他。我们舍不得老人,于是就跟他说如果不想走,就一直在我家,我们还像去年一样留一个人在家照顾,反正两个孙子都毕业出来工作了。公只说了一句:“到他们的责任了,我该去的也要去。”直到那一刻我们才知道,公只是不爱说,他的脑袋一直是清醒的。

公走了两年了,太走了六年了,但是我都很少梦到他们二老,我们知道他们从来就是不喜欢麻烦人的人,并且他们都很疼爱他们的子孙。就像太在弥留之际说的那样:“我走了,你们不要怕,我不会来吓你们的!”公嘴上不说,但他肯定也是这样想的、这样做的。
其实,我倒是很希望能在梦中偶尔跟他们相见,两位看着我长大的老人,我是很想在某些场景下再看看他们的容貌、听到他们的声音。
我的手机相册里一直存放着一个视频,是堂弟在公走的那天拍给我的,除过当天看过之后,往后从未打开过。尽管偶尔会翻到,但是我都未点开,我很害怕看到那让我思绪万千的面孔。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再一次点开:公仰躺在床上,双脚弯曲着支撑在床边,左手半插在左侧的裤兜里,右手靠着一个枕头托举着,两只手虽然干瘦并且手筋凸显,但依然很白——印象中爷爷的手和脚一直都很白——头上戴着那个棕色的毛线帽,微微睁着的眼睛跟着头轻轻来回摇晃着,好像在寻找着什么,胸口起起伏伏喘着大气,他的呼吸已经没有那么容易了。仅仅七秒钟的视频,这是公最后的影像,反反复复播放着,心头一热,不禁泪湿了眼眶。
2022年9月21日23点于菱镁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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