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中没有电视没有玩具,童年生活的内容只有几间贫寒的破屋,一个栽满槐树的大院,还有偷偷溜出家门与小伙伴玩“战争”时的刺激。
那时,母亲正当韶华。
年轻漂亮的母亲有一头乌黑光滑如黑缎子的头发,母亲柔顺的黑发便常常成了我手中的玩具。每天黄昏,母亲自田间劳作归来,坐在灶前做饭,我都会伏在她背上,摘去挂在她头发上的草叶、树枝,然后从1数到10,一遍又一遍地数着母亲的头发。那时,我刚学会查数,要费很大周折才能数到10。母亲笑了:傻孩子,数来数去,妈妈只长了 10 根头发?母亲用她细如发丝的心,一追又一遍地教我数数字。
但是,我永远也数不清母亲的头发到底有多少,就像我永远也数不清母亲给予我的爱。
母亲的头发,天生的柔顺,即使下地干活被狂风吹乱了,被大雨浇湿了,只轻轻一拢,头发立即飘拂如初,而不需用梳子上下左右地梳理。这一点就如同母亲温良贤惠的性格:自由恋爱嫁给父亲,经历了数不清的艰难困苦,母亲的心境始终是淡淡的,从无悔意,从无怨尤。淡得仿佛是初春的山茶花,似乎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改变母亲性格中淡淡的柔顺,就像没有什么能改变母亲秀发的柔顺。于是我想:母亲出嫁前,一定是典型的名门淑女,大家闺秀。
母亲的头发有一种天然的仿佛是来自遥远的清香,以至于我常常将鼻子深深地埋进母亲的黑发中,久久地回味,久久地不愿出来。月色如水的夏夜,一家人坐在院里纳凉,母亲的黑发反射着月亮的清辉。我和妹妹偎坐在母亲的怀里,闲不住的小手缠绕着母亲的秀发,听母亲讲故事,听父亲教唐诗。那故事,那唐诗,也便融进去了母亲黑发的飘逸和芳香。以至于现在每每咏起唐诗,便想起了母亲的头发,同时感到了那种轻柔如梦的飘逸,也似乎就嗅到了那一缕永不消逝的清香。
母亲的头发细若游丝却韧如刚绳,任我和妹妹肆意地缠来绞去,绝无连根拔起或中途断绝者。人们常说:心细如发。我热爱文学并用文学的眼光对生活有一种细致人微的体察。不能说与母亲纤细的头发毫无瓜葛。而这么多年我对生活信念的坚定,也许就遗传于母亲头发的韧性。
那年代,没有潘婷、海飞丝、奥妮皂角什么的,母亲用来洗发的唯一用品就是一毛二分钱的粘乎乎的黄肥皂。于头发的保养领域,母亲则从无涉足,甚至不知道世上还有头油、发胶什么的。母亲保养头发的成功秘诀是多用雨水洗头,这是母亲的母亲传授的。所以每到下雨天,母亲总是大盆小盆地置于檐下,接了雨水用来洗头。
现在想起来,当年那种膻乎乎的肥皂用在母亲头发上,竟然能产生永久芳香的效果,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而今的少女少妇们,不惜重金遍用种种其价昂贵的洗发护发用品,她们于头发之研究,往往成为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却常常把一头秀发搞得乱糟糟黄兮兮的,要么就是满头皮屑宛如雪飞。当然也包括许多男士,比如我。记得当年在家与母亲共用肥皂洗发时,头发还是好好的,后来出门在外,身价地位有所改善,出于自卑,便使用了许多香波,结果反而搞了一头“飞雪”。
有一时期,社会流行“大波浪”“狮子头”,把人流行得跟卷毛鸡似的。女人们争相效仿,纷纷加入流行的行列–世事就是这样,潮流往往会替代人的审美,流行的东西,不管好坏,总有许多人趋之若鹜,只为了赶潮流。那时,母亲已步入中年,但一头黑发却并没有因为岁月的迁延而有损分毫。
父亲劝母亲:别人的头发都卷了,你也花钱做做吧。母亲坚决地摇头:这样不也挺好吗?后来,看着同伴们争先恐后地弄曲了头发,母亲干巴巴的目光流露出愈来愈浓重的羡慕,以至于在梦中还惦记着卷发的事情。母亲,仅仅是为了节省那来之不易的钱啊!
许多年过去了,我不再是当年调皮的孩子,母亲也成了五十多岁的老人。那年休探亲假回到家里,我惊骇得呆住了:几年未见,母亲竟奇迹般地衰老了,一脸皱纹纵横如刻,瘦弱的身材宛如深秋里一只再也飞不动的寒鸟。最可惜的是当年一头黑如匹练的秀发变得花花点点,远看灰蓬蓬的,仿佛很不均匀地笼罩了一层秋霜。母亲将头发在脑后散散地绾了一个髻,看起来更显得苍老。
生活的重担无情地夺去了母亲鲜艳如花的青春,岁月的风霜残酷地侵蚀了母亲一向引以为自豪的一头黑发。头发再也无光泽,不知还有没有芳香?不知还能不能飘逸如昔?
清晨,我为母亲梳头。
母亲的头发以一种星火燎原之势由黑变白,但洁净依旧,芳香依旧。母亲的头发缓缓地飘落,就如落叶飘离枝头,飘离秋天。岁月有季节,人生难道也有季节?母亲,是不是正走到了人生的秋天?我不敢想。我把鼻子深深地埋于母亲的发间,久久地回味,久久地不愿出来。
在人生的另一个季节,我再次嗅到了那暖如夕阳的温情。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岁月,你所改变的只是生命的存在形式,却永远也夺不走生命中那永恒的绚丽。
忘不了母亲纤细柔顺的头发,那一缕淡如山茶的清香伴着我的唐诗,我的文学,我的对于昨天的回忆和对于明天的憧憬。
如果有人问我:在你记忆中最深刻的东西是什么,我一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母亲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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